缙云丨席阳:夜如白昼(短篇小说)

2023-07-04 06:54:53 来源:上游新闻

夜如白昼(短篇小说)

文/席阳

我离开父亲,一个人上了回老家的火车。是那种闷罐车,你不一定坐过,甚至难以想象。那滋味可不怎么样。没办法,平时还好,暑运期间,或者遇上春运什么的,绿皮车总是安排不过来。但那天乘客不太多,大概是因为接近暑运尾声吧,民工或大学生坐车的人少了。不过我也不敢肯定,或许有其他原因,或许是偶然。谁说得准呢,是吧,而且一个孩子的记忆,不一定可靠,隔那么多年了。我当时十二三岁年纪,过完暑假就该上初中了。我无忧无虑,懵懂无知。我不是第一次坐闷罐车,但仍然感到新鲜,就像是辆开往书本上某个向往的远方的火车。打开像一堵墙的车门,睁开惺忪睡眼,一时阳光刺目,大地金黄,空气飘香,就到了。忍不住欢呼雀跃,手舞足蹈的,欣喜异常。


(资料图)

我背靠车身席地而坐,旁边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,长头发,喇叭裤,看上去有些大大咧咧。我不怎么喜欢他,我喜欢那个和我一样的小孩。那孩子比我矮一个头,在车厢里跑来跑去,脚下摇摇晃晃,衣衫不整,满地打滚,弄得灰头土脸。他妈妈偶尔呵斥一下,但根本不管用,淹没在隆隆车声中,黑咕隆咚的,就像被什么吞下了。况且她还大着肚子呢,起身都困难。她无奈对大家表示歉意,但我觉得没必要。又不是多大的事儿,要是早两年,我估计也会像他一样的。呆不住,手脚都痒痒。

走开!走开!滚一边儿去!长发年轻人厌恶地吼道。火车开进一个隧道,车厢里奇怪地静下来。就像被冻住了,像沉入海底。微弱的一丝光线,有人划亮了点烟的火柴。X你妈,是谁在那嚷嚷?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?对面一个声音传过来,就像撕开一块黑黝黝的破布。是个光头,我想起刚上车看见他的样子。又转过头盯着长头发,我睁大双眼,差点儿笑出声,赶紧吞了回去。我把自己吓了一跳。他没接茬,但右手在地上摁了摁,大概想站起来。动作不明显,像要隐藏什么,这在近乎黑暗的环境中容易做到。倒是起身呀,你这个胆小鬼。我满怀兴奋,完全忘记害怕了。

嗯,是有人站起来了,他同样离我不远,穿着一身绿色军装。是退伍军人,他起身朝旁边走过去。这时火车出了隧道,尽管时间到傍晚了,车厢内光线还是亮了些。我看见他走向刚才点烟那老头,老头带着个胆怯瘦弱的女孩子,把火柴盒递给他。但他只取出一根,划着了拿在手里,随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。后来,那根火柴就一直亮着,在他手里,像一盏不灭的灯。

在正式编入作战部队序列前,我们不知道要去哪儿,他说道,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来。他用右手举着火柴,照着他硬朗的脸庞,似乎更明亮了。所有人都转头朝着他,眼睛发光。车行平稳,如静水深流。我们整装待发,登上了运兵车,他继续说道。对,就是这样的闷罐车。那是一个晴朗的月明之夜,我们坐在车里,很长时间一言不发,说不清心里想的什么。每个人一生中都有很多这样的出发,但这次不同。火车中途在一个小站临时停了会儿,重新启动继续前行,但车速一直较慢。不久,大家隐隐约约听到了笑声。对,没错,开始是小声的,断续的,但越来越响亮。清脆,连续,就像在耳边,像冰雹或碎石子打在外面车身上。大家面面相觑,满脸疑惑。一个战士突然起身,像被惊醒一样,那张娃娃脸上,神情激动,又夹杂着一丝不安。

报告连长!他立正大声说道,这是我老家!乡亲们,他们是为我来的,但我没有跟他们说过,而且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夜里来。连长抬头望着他,不,应该说是我们一车厢的人。我们都被这吸引了,一个个来了兴趣,沉闷一扫而空。有两个战士探头探脑的,又怕被连长看见了。

为你来的?连长问道,盯着他的眼睛,娃娃脸战士犹豫了一下。是,是为我来的。因为,我跟他们打过赌,跟全村人打过赌,他回答道。我们兴趣高涨,连长正要继续问他,这时外面有人在尖声叫喊。石头!石头!你要闷傻了,也不理我们!虽然你这人不怎么样,但总要让我们跟你部队领导说一声哇!

我们起身跟着连长,他走过去打开厚重的车门,月光像水一样倾泻进来。金黄的大地披了一件乳白的外衣,微风中稻浪起伏,空气飘香,稻田里一片忙碌景象。农民们在连夜收割,但这时都停了下来。他们站起身,面朝火车行注目礼。农田边,紧挨着铁轨,马路上一辆农用拖拉机跟着我们跑,眼看落后一截,但很快突突地冒着烟加速赶了上来。司机是个女的,40岁左右,饱经风霜的脸,但遮不住曾经清秀俊俏的影子。狗X的石头,还以为你真的闷傻了!哪个是你们领导?她仰头望着我们,大声嚷嚷。

我就是,连长回答道,我是他们的连长。你找他有什么事?你有什么话要说的?他用手握紧车门,朝外面稍微探出身子。

我是他婶子。你别插嘴!狗X的石头。连长,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领导。他当然来不及跟你说啦。我男人也当过兵,也是连长,不过死了。上的战场,比你们早两年。石头这孩子不争气,不,简直是个坏小子。他爸爸是村长,但被他气倒了,今天没来,我不让。他们两个一见面又要吵起来。不怕跟你说,大伙在这儿守了两天了,就等着呢。他去当兵那天,没有人给他送行,他瞒着我们报的名。但他跟他爸爸打过赌,他跟我们打过赌。老天,看在村长的面上,大家愿意给他最后的机会。他在村里做的那些事,我就不说了。去部队也好,是个好地方,没有比那更好的了,尤其是需要你拼命的时候。不要怂,不许食言,都等着呢,看你怎么赢。没有人愿意服输,但不一定。嗯,说不定。

不。那么你们用什么来打赌呢?连长问道,目光炯炯。自己的兵,他可不愿别人看扁了。

看见了吗?那——他家的土地,庄稼,口粮。家里的人,都有人来照顾,不用他操心。以后都不会,永远不会,我们会竭尽所能。不过,不止这些。看!前面马路上那些人!他们手里那些稻谷!才收上来的。得原谅啊,我们就是这样的人,这样的方式,连长!

拖拉机落后了一些,人群一字排开站在马路旁,绵延了数百米,有些猝不及防。明亮如炬的月光下,谷粒像花瓣一样在农民们手中扬起,落在我们头顶,身上,脚下。等到火车驶离他们,车厢里已经铺满了一层金黄的稻谷的地毯。我们用手捧起谷粒,让它从指缝间纷纷落下,花瓣再一次像月光一样绽放了整个车厢。娃娃脸战士坐在角落里看着大家,他的表情里就像带着一种巨大的秘而不宣的胜利。

火车开了一天一夜,还没有到达战场,仿佛就听见了隆隆的炮声。稍作休整,我们立即投入战斗。那时,大规模的作战已经没有了,但仍然残酷。阵地几经易手,反复拉锯,寸土必争。双方交战的边境地带天气湿热,环境被战争破坏严重,很多时候,后勤和补给跟不上。我们的队伍有一次被敌人冲散了,数支小股部队陷入连续数日的单打独斗,异常惨烈。娃娃脸跟着他的班长和另外一个战士,向外拼命突围,但一次次失败。时间来到了又一个夜晚,看上去几乎是最后的机会了,即将弹尽粮绝。

娃娃脸战士一个人坐在旁边,保持警觉。他抬头看着天空,乌云密布,月亮在后面缩头缩脑。四周漆黑一片,空气闷热,有只小虫子顽固地沿着他的脖子往上爬,不远处传出蛙叫。难得的宁静。班长,你还有几颗子弹?够解决对面那几个狗崽子吗?他说道,朝外挪了挪身子,这样稍微舒服了一点。

还有几颗?我也没数,没个准数,够了吧。狗X的,像蚂蝗一样,甩也甩不掉。等会儿,好好休整一下,等会儿天一亮就突围。右前方有我们的部队,我们得凭自己突过去,得冲出一条血路。班长说道,把眼睛眯缝起来。另外那个跟他一起参军入伍的战士没有吭声,但娃娃脸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。他松了口气,伸手把脖子上的小虫子抹掉,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。

班长,他再次小声说道,我有个想法。我们不如现在突围,但得等一个机会。

你说什么?现在?别开玩笑!石头,坐下来,听我的,听我说。无论如何,我都要把你们两个带出去,我保证。现在还不是时候,不能瞎闯,我们得恢复体力,养精蓄锐。

不,班长。我仔细想过,我们在等天亮,敌人也在等。但时间不等人,必须出其不意。我是说,等机会来了,我们将给敌人致命一击,班长。我相信您的保证,正如我们虽然相处不久,但我把您当成生死的兄弟一样。那么,这次听我的,我有个办法,得试试,等我发出信号。那几个狗崽子就交给你了,班长,我们的命也交给你了。但我得等月亮出来。

说完,娃娃脸战士从地上站起身。班长和另外那个战士完全被惊醒了,睡意全无。他们死死盯着娃娃脸,双手紧握枪支扣住扳机,做好了应急的准备。娃娃脸再次抬头望向天空,终于,一丝光亮从乌云背后露出来。他睁大眼睛,对面敌人的藏身之处仍然深邃黑暗。但他知道,双方对峙的阵地之间,最近处恐怕不足两三百米。他不再犹豫,不容犹豫,他原地纵身一跃,迅雷不及掩耳。他迅速脱离战友,径直向敌人阵地突进,等到离敌大概还有百米左右,娃娃脸停下来。

他把上战场前洗过一次的帆布军用挎包拽到胸前。鼓鼓的一团,他用手掐了掐那儿,陷进去又鼓出来。他深深吸了口气。头上月光微亮,但够了,只需要一点儿月光就够了。它们在农田里吸足了明月的光华,身上那包稻谷,那些谷粒,每一颗都在等待释放光芒。他打开挎包,伸手抓了一把,握得太紧,从指缝间漏了一些。在月光下,它们立即像萤火虫一样飘落地面。

他拼命朝前疾冲,使出全身的力气,把稻谷像手榴弹一样抛向前面空中。他边跑边抛洒,他的力气变得如此大,稻谷被高高抛起,在他身前头顶,在月光下,像迸发的铁花,像无数盏灯光一样绽放开来。在这灯光照耀下,地面亮如白昼。那张娃娃脸,和不远处敌人手忙脚乱的阵地上,那几张惊慌失措的惨白的脸一道,完全暴露在外,暴露成无比清晰的狙击目标。他没有回头,脚下不停,不能停。灯光在他的手中,在他头上闪耀绽放,一刻不灭。几乎在此同时,他听见了几声密集而清晰的枪响,就像燃放的爆竹。那枪声,来自白天曾经激烈交战的敌我两方,来自耳边,身前,背后。

火车开进了一个长长的隧道,哐哐,哐哐,哐哐。退伍军人停下来,火苗安静地舔着他硬朗的脸庞,就像是要让他从那战火纷飞中回来。它显得更明亮了。大家屏息静气,生怕错过了一点儿什么。那,我说,娃娃脸战士呢?他在哪儿?石头和班长他们后来都脱险了吗?我兴致高昂,凑近他面前,大声问道。我起身跑过去的时候,脚下不小心碰着了长头发的小腿。他一个翻身,一把抓住我的手臂。你他妈的,找死啊?小兔崽子!他暴怒地把我身子扯过去。我吓坏了,忘记了挣扎。

你放下他,退伍军人对长头发说道,你把他放下。跟一个小孩子,而且又不是故意的,用不着发这样的火。别让人小看了,是吧,固然谁都有你这样爱冲动的时候。我比你大不了几岁,不过是经历了一些不同的东西。也许,我比你看得要多。有时比你看得要准。在战场上,我们一蹲就是好几个钟头,一动不动。眼睛,视觉,触觉,嗅觉,全身的注意力。全神贯注于一个方向,一个点,身边最细微的动静也不放过。就养成了习惯,到哪儿都是。等会儿跟你说吧,虽然那对你也许算不了什么,但别人不是。这次旅程,对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,一次生活的意外的烦恼和插曲。明天就忘了,一个晚上,睡一觉醒来的事。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忘记,不会。忘不了。

那位妈妈,他转过身,把那明亮的火柴举起来高过头顶。他盯着那年轻的孕妇,目光落在她的大肚子上。快生了吧,不容易,一个人,还带着孩子。这会让人产生错觉,就像刚开始那样,会让人对你产生同情,包括我。在战场上,这也许就是个致命的错觉,但幸好,这儿不是。大爷!——谢谢你的火柴,但你现在看看,看看身上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?

他的这番话真让人莫名其妙,大家搞不清状况,理解不了,但我们仍然顺着他后面那句话的意思,一起朝大爷望过去。你说什么?谁丢了东西?老头没听清楚。小女孩从他怀里离开,站在一旁。他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身上,然后,他的手突然僵在那儿。

钱!我的钱丢啦!老头叫道,就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样。然后,这句话像是有强烈的传染性,很快,一车厢的人都骚动起来。呀!我也是!我的钱不见了!什么?刚才还在?见鬼!我的天!要死人了!这是要一家人的命啊!连车票也一起丢了!小偷!快抓小偷!就在车里!谁?是谁干的?找!赶快找出来!跑不了!

长头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,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。他冷冷地看着退伍军人,目光收回来,转向另外一个地方。他慢慢站起身,右手伸进裤兜。他的动作轻微,目标明确,行动前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他朝前跨过去,几乎两步就站到了孕妇身前,那位年轻的母亲正魂不守舍,心惊胆战。她的孩子躲在一旁,探头探脑的,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,或者说,不完全明白。

狗X的,偷到我身上来了,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脏兮兮的男孩。男孩抬头望着他,眼神倔强。长头发伸手揪住男孩的衣领,用力把他提着往旁边拖。他刚准备转身,就听见了那位母亲惊恐的尖叫,她大概是看见了他手里的刀子。一把水果刀,或许并不锋利,甚至也不常用,他带在身边,随处胡乱划划。石头,门板,车厢,座位,等等。你跟老子闭嘴!他吼道,怒火中烧,仿佛受到了侮辱。不!你不要伤害他!母亲兼孕妇哀求地喊道,带着哭腔。她挣扎着想站起来,但似乎不堪重负,满脸大汗淋漓,痛苦绝望的样子。车厢里一片沉寂,闷热压抑的空气仿佛要被点燃,爆炸了。

你要干什么?不要乱来!退伍军人厉声呵斥。他环顾四周,迅速判断形势。事情有些出乎预料,超出了他的本意。

长头发心里冷笑了两声。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?我要干的事你他妈管得着吗。他把男孩身子转过来。知道偷了我多少钱吗?30块,够老子一个月的开销了。你准备怎么办呐?嗯?

我们还你!都还你!还你40块!孕妇几乎是哀嚎道,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,越来越明显。但那位存心报复的年轻人可听不到。

哈,够慷慨大方的,不过算了,他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。你们干这行也不容易,你看你,天气这么热,还挺着个大肚子。不容易,像刚才那位当兵的说的。这样,我在你儿子身上刻个字,留个纪念,钱的事就算了。来,小子,我仔细瞧瞧,哪儿好下手。不怕,不太痛,咬咬牙就过去了,什么事儿也没有。就像在一块石头上刻着玩儿一样,我都在自己身上刻呢。你看,就这儿不是。

那孩子却是一头看着温顺的小狼,他突然挣开,猛地朝长头发胳膊咬去。这还得了,点了火药桶了。长头发恼羞成怒,一个响亮的耳光将那头小狼抽倒在地,脚踏上去踩着他的小腿。小男孩强忍疼痛,破口大骂。X你奶奶的!老子才不怕你呢!他在地上昂起头来,半边脸颊火辣辣的。紧跟着,他觉得长头发的手朝他面前挥了一下。火辣辣的脸一凉,就像有条小虫子从那儿钻出来,痒痒的,麻麻的。然而还不止,他还听见钻出了尖叫声。惊叫,咒骂,恐惧,兴奋,嘈杂,混乱。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。他下意识地寻找,辨别。男孩这时才真正感到了害怕,脸上剧痛袭来。他敞开喉咙,哭着喊了两声,妈妈!妈妈!但几乎完全被淹没了。

退伍军人在混乱中朝车门的方向看了一眼。光头坐的位置靠边上一点儿,大概就是两三步的距离。他无法确定,现在的情况对接下来的计划有多大影响。或者是决定性的。无论如何,得先解决孕妇的问题。那位小偷或小偷的母亲,预产期本就近了,现在看来是遇到了有可能提前生产的危险。儿子的事情强烈地刺激和击垮了她,突然到来的阵痛使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。退伍军人赶快上前,他叫人帮忙,把孕妇平放在地上,在她身下搁了几件衣物之类的,让她处于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。长头发放开男孩,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。男孩满脸是血,但没有人顾这些。他跪在妈妈身边,在她痛苦的呻吟中嚎啕大哭。

车行平稳,孕妇慢慢安静下来。退伍军人松了口气,他站起身,把手中的火柴举到胸前。头顶上方,狭窄的闷罐车窗透进一线光亮,是早早升起的月光淡淡的乳白。他瞥了一眼,光头不见了,不在位置上。他心里一紧。

但是我看得见光头。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,我只是觉得他的光头好玩,总忍不住朝他看。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光头对退伍军人不禁警惕起来。他冥思苦想,没有发现自己在哪个地方引起了怀疑,但他并没怎么担心。他见得多了,何况只是一个退伍的,不过他还是多少有些沮丧。本来是坐上一班绿皮车的,哪想到耽误了,错过了同伴。狗X的闷罐车,汗臭熏天的,像个猪笼,根本别想睡个好觉。然而他实在是太疲惫了,他此前连续几个晚上没怎么闭眼,他现在还感觉到身体在剧烈地不停颠簸。追逐,躲藏,兴奋,紧张,刺激,狂喜。

退伍军人将火柴举在前方,朝车门口走过去,然后他看见了光头,那双眼睛,像一头孤狼,从荒野的背景中走出来,恶狠狠地盯着他。退伍军人愣了一下,但他迅速冷静下来。他有点儿后悔。可能太急了,太大意了,得沉住气,该再等等,应该有更好的时机。比如等他下车的时候,一瞬间,扑上去,出其不意。现在车里情况复杂,要是这家伙身上还带着武器,那就麻烦了,危险了。

他若无其事,径直往光头旁边走过去。大爷,他高声喊道,你别急,没事儿的,没事儿。你看孩子是不是口渴啦,我这儿有水。快到站了吧,总会给你好好解决的。

他走到一边,屏息静气,全神贯注,眼角余光扫到光头的背影。千载难逢,电光石火。他将火柴一扔,一个猛子扎过去扑倒光头。周围身边尖叫四起,就像点燃了鞭炮一样。火柴立即被人群踩灭了,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。

混乱中,车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,淡淡的月光像水一样倾泻进来。车外,水稻收割后的大地,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外衣。这时,车厢里有人突然朝空中扔出什么,它们在月光中像铁花一样绽放开来。车内亮如白昼!是稻谷!有人向车厢内空中抛洒自家刚收的稻谷!然而,所有人却发现,退伍军人和光头不见了!消失了!

那儿!他们在那儿!我喊道,双手紧紧抓住车门,把头和半个身子伸出车外。大家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出去,果然发现了那两个人的踪影。他们仍然拼命扭打在一起,从铁轨边的马路上,一直到收割后的稻田里。

我后来继续坐了好几站,在我们县城下了车。夜色渐深,月色如水,刚走出火车站,就听见了马路上警车鸣叫的声音。不一会儿,几个警察走过来。不,还有一个穿的军服,警察送他来的,他得坐下一班火车回家。

你怎么知道光头是通缉犯的?我跟在退伍军人旁边,满脸仰慕地抬头望着他。你是火眼金睛呀。

他上车的时候,我偶然注意到他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。他衣服里胳膊上有一处伤疤,不小心露了出来,但我一眼就看到了。那可不是一般的刀伤或什么的,不是,是枪伤。报纸上不是登了吗,前段时间,本地的两起持枪抢劫案,与警方发生了交火。我就猜,其中是不是有这个家伙呢。起先我并不敢确定,但那双眼睛让我下了决心。

还有还有,我一直想问呢,你说的那位娃娃脸战士,就是叫石头的,和他的战友们,后来到底脱险了没有?他没事,是好好的吧?那么你呢?你跟他关系怎么样?

你这小子,说话跟机关枪似的。他吗?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们,是的,永远不会。至于我,我跟他的关系?我就是那个战士啊。我和他,还有班长,那天,那个亮如白昼的夜晚,我们三个一起突围的。

作者简介:席阳,男,70后,供职于重庆一广告公司,曾在《青年作家》《百花园》《映山红》等杂志发表过小说。

编辑:朱阳夏

责编:陈泰湧

审核:冯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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